(接上文)
“负债上班”
李明岳之所以到医院“扫楼”,纯粹是因为收入的压力。
“去年有一个月,我不但没接到新案子,还碰上了退案,扣除五险一金,那个月我的收入算下来是负数。”他自认为比较务实,“没有案子,赚不到钱,那就去线下扫楼”。
李明岳毕业于中南财经政法大学,读书时就通过了司法考试。两年前毕业后,他和许多年轻人一样想来大城市闯一闯,“上海是一个可以实现理想的地方”。但没想到,现实和理想“落差太大了”。
前几天,山东一家律所的高级合伙人闲聊时告诉周斌,今年他律所里几位刚执业的年轻律师人均创收还不到5万元,“还不够覆盖要缴的社保、管理费、个税,更不用说还要租房子。辛苦一年,到头来生活都成问题。”周斌很感慨:“现在入行的律师,可能还没机会进入某个领域深耕,就已经做不下去了。”
曾任贵州省律协副会长的某律所主任在接受媒体采访时曾表示,初步估算,可能有50%的律师生活在温饱线上。《上海律协第十二届理事会2023年度工作报告》中也明确指出“青年律师面临生存困境”,并将“加强对青年律师的扶持”列入未来主要工作任务之一。
北京市中闻(上海)律师事务所律师胡孙承还记得,自己在南京一家律所当实习律师时,虽然遇到了一个对自己不错的带教律师,但每周一都要坐一两个小时地铁去某街道进行法律服务,此外,帮带教律师跑法院、送材料、当司机,甚至是带小孩,都成了他的分内事。而他每个月只能拿到2000元实习工资,靠着家里接济才撑过了一年半的实习期。
胡孙承做实习律师时记录自己工作的朋友圈。
2022年拿到律师证后,胡孙承没有选择成为律所的授薪律师(即领取律所固定工资,案件提成没有或很少的律师)或加入其他大律师的团队,而是来了上海,成为一名独立的执业律师。
入这行之前没有人告诉他,作为一名独立执业律师,如果他想要在律所拥有一张属于自己的办公桌,需要租用律所满足自家团队使用外分租出来的工位,每年缴1万元到2万元的座位费;还要自己缴纳五险一金和个人所得税;要自己寻找案源;律所要抽成律师费的20%到30%;很多律所甚至会向独立律师们收取在办公室的打印费和快递费……
这些令其他行业打工人瞠目结舌的“行规”,在律师圈里却是正常。“本质上和个体户在菜市场租用一个摊位差不多,独立律师对自己负责,接受监管,盈亏自负。”胡孙承说。
“整个行业的案源压力越来越大,没有固定案源的律师不在少数。”福建格一律师事务所合伙人律师曾明泉说,“一些简单的案件或纠纷,当事人上网搜搜法条甚至用AI自己摸索就能处理了。真正需要请律师代理的案子,客户面对越来越多的选择时也会更加挑剔。”有业内人士透露,一些过去代理费用超过万元的案子,现在已经降到了1000元到2000元的水平。
业绩不好的时候,自己贴钱工作或“负债上班”,发生在很多青年独立律师身上,刷信用卡生活成了常态。南京、深圳等城市甚至为应对“律师行业竞争激烈、收入波动大、市场收益不确定性增加等难题”,由当地律师协会与银行合作,推出了专门针对律师的贷款产品,“以帮助律师缓解生活压力、寻求发展”。
“韭菜是一茬接一茬的。”胡孙承无奈地调侃道。几天前,他在朋友圈愤怒地写道:“青年律师被白嫖吃点亏是常有的事,但这么无耻的,还是鲜有听说!”他在为自己一位同为律师的朋友打抱不平。
他的朋友在这一年里,为一位身在国外的资深律师做了三四个案子,律师费高达数百万元,结果到年底结算报酬时,这位资深律师却玩起了“消失”,微信从已读不回到后来直接拉黑了他的朋友,以至于这位律师朋友不但没有拿到此前被许诺的报酬,自己为了办案往返的差旅费也无从报销。
在律师这个被公认为“二八定律”明显的行业,大量客户资源都集中在少数头部大律所和大律师手里,刚入行的新律师都希望“被资深律师带带”,以获得办案经验和案源。而在“传帮带”的关系里,青年律师是绝对的弱势方,很容易成为为前辈打工的廉价劳动力。在律师圈内甚至流传着这样一个笑话:花3000元只能雇一个司机,但只花1000元就可以雇一个有法律职业资格证的司机。
离开还是进击
法律咨询公司的入局也让市场变得更加鱼龙混杂,律师们甚至不得不弯下腰来,跟那些还没跨入律师行业的人竞争。
就拿交通事故领域来说,早在2019年,以“公司+法律服务”模式运营的某“交通事故联盟”就打出广告称要“打破传统律师办案模式”,首创“先理赔后收费”的服务模式,在它的公司介绍中还能看到其标榜的一套“标准化”的营销话术、跟案话术等。
“律师有严格的职业规范和法律规定,包括不能承诺案件办理结果,不能超高或超低收费代理案件。但法律咨询公司是企业,不受这些条款限制,他们归工商管。”周斌说,“某些公司前期会以‘包赢’‘打不赢不收钱’‘我和某某法官认识’等话术来抢客户,老百姓也很难分辨谁是真正的律师。”
社交媒体上不少“扫楼”者讨论热烈。
李明岳深深觉得,有时自己的律师身份在那些专业的市场营销人员面前,一文不值,“甚至还比不上一个中介”。他注销了自己的律师资格证,只提供法律咨询服务,遇到需要立案和开庭的客户,他会让有证的赵慧出面。他在更多场合,抢着向人递名片、加微信,还增加了“扫楼”的频率和时长……
从律所出来后,许万林放弃成为一名律师,在郑州开起了一家法律咨询公司,他坦言自己确实“把法律当作一门生意在做”,也看到了这行的诸多乱象。但他想为自己正名:“我们是挣差异化的钱,是做那些正规律师看不上的服务。一些律师收费高,服务也不透明,有的甚至没有服务,当事人问他什么,只能得到一句‘到时候等开庭吧’。我们提供服务又有何不可呢?”
律师正在成为一个流动性越来越强的行业。
“因为看不到前景,有两个同行直接转行了,一个人自谋职业,写小说去了;还有一个人去做网红,搞直播带货了。”周斌说。大家都发现,这两年自己身边因为熬不下去选择改行的同龄人多了起来。
有人离开的同时,更多人加入其中。就像一个巨大的蓄水池,出水量不小,而进水量永远大于出水量。“‘失业三件套’听过吗?送外卖,做自媒体,还有法考当律师。”胡孙承开玩笑地形容现在律师的人才过剩。很多人被律师行业的精英光环吸引,觉得做律师自由、高薪,等到入了行才发现职业发展的“天花板”已经越来越低了,而且越来越难以突破。
当“等客上门”的时代一去不返,主动“进击”似乎是青年律师们的唯一出路了。“营销”自己不再是一件羞于启齿的事。越来越多的律师开始在社交媒体上开设账号,分析案件、讲解法律知识;各种论坛和行业会议也越来越多地出现年轻人的身影;他们更加乐于接受媒体采访,或者发表专业文章,以提高自己的知名度和曝光率……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展示价值、树立个人品牌。
李明岳的名片上面印着:“望我之所想,即你之所愿,用我之所长,解你之所难。”
“跟风抱怨永远是loser(失败者)。只有持续地精进自己,才有希望。”李明岳说,“有一天,我一定会拿回我的律师证。”
那天,李明岳再一次走进朱莉病房,正开口向朱莉的老公介绍自己,隔壁床一位上海老阿婆突然大骂起来:“你们怎么回事?这一天来了多少人了?会影响别的病人休息你们不知道吗?我看你们这个行业真应该好好规范规范!”
李明岳不作任何回应,硬着头皮讲完了推销自己的话。
只是阿婆家的保姆和一旁的护工连声安抚道:“别说了别说了,年轻人不容易的,也是为了工作,为了挣口饭吃……”
(应受访者要求,朱莉、李明岳、赵慧、周斌、许万林、谢雯为化名)
图片来源:本文图片除特别标注外均 雷册渊、张熠 摄
来源:上观新闻 作者:雷册渊 张熠